文人的红豆树(一)
文人的红豆树(一)
黎云昆
红豆树(Ormosia hosiei Hemsl. et Wils.)是红豆属的一个树种,不仅是中国的花梨木,也是中国文人的最爱。
江苏常熟至今尚存一700余年的古红豆树,这棵树见证了明末清初的大文豪钱谦益与柳如是(图1)的美好姻缘。当年的钱柳二人的爱巢“红豆山庄”是不在了,但这棵树还在。这棵树结的种子,还和民国期间,与梁启超、王国维并称“清华三巨头”的国学大师陈寅恪先生结下了不解之缘。
抗日战争爆发以后的1938年,陈寅恪先生随清华大学迁入云南昆明。
一日见有人在报上刊载了一份出卖所藏旧书的启示,陈寅恪先生便驱车前往。到后发现其所藏之书,无一可购。但主人殷勤接待,就这么走了,又有点不好意思,于是便问主人,有没有其他东西可以售卖。主人沉思良久,便告,以前曾旅居于常熟白茅港钱谦益旧园,拾得园中红豆树所结子一粒,常以自随。今尚在囊中,愿以此豆奉赠。陈寅恪先生一向对钱谦益与柳如是夫妇颇感兴趣,闻之大喜,遂付重金购得此豆。
自此之后,陈寅恪先生便立下决心,要写一部关于柳如是的书。
195四年,陈寅恪先生开始动笔写这部书了。
到了1957年,当时,如火如荼的反右运动仍在进行中,陈寅恪先生的关于柳如是的书仍未写出,他十分焦虑。他在书中写到:
丁酉阳历七月三日六十八初度,适在病中,时撰钱柳因缘诗释证尚未成书,更不知何日可以刊布也,感赋一律:
生辰病里转悠悠,证史笺诗又四秋。
老牧渊通难作匹,阿云格调更无俦。
渡江好影花争艳,填海雄心酒祓愁。
珍重承天井中水,人间唯此是安流。
此时陈寅恪的眼疾已经越来越重,后致完全失明。
诗中的老牧,即指钱谦益,钱谦益,号牧斋。阿云指柳如是。
到了1958年,也就是从昆明购得红豆事过去了整整二十年,陈寅恪先生整理旧物,看到在昆明旅居时所购那粒红豆,遂赋一诗咏之:
东山葱岭意悠悠,谁访甘陵第一流。
送客筵前花中酒,迎春湖上柳同舟。
纵回杨爱千金笑,终剩归庄万古愁。
灰劫昆明红豆在,相思廿载待今酬。
诗中杨爱,即为柳如是本名。
诗中的归庄,昆山(今属江苏)人,与顾炎武相友善,同为著名的反清复明人士。此人居然于顺治二年(16四5)在昆山起兵抗清,事败亡命。有《归庄集》等。
当时,人们普遍认为钱谦益降清,是自丧名节。但归庄对钱谦益却有不同的看法。
他在《归庄集》中“祭钱牧斋先生文”写到:
“先生通籍五十余年,而立朝无几时,信蛾眉之见嫉,亦时会之不逢。抱济世之略,而纤毫不得展,怀无涯之志,而不能一日快其心胸。某性迂才拙,心壮头童,先生喜其同志,每商略慷慨,谈宴从容,剖肠如雪,吐气成虹,感時追往,忽复泪下淋浪,发竖蓬松。窥先生之意,亦悔中道之委蛇,思欲以晚,盖何天之待先生之酷,竟使之赍志以终。人谁不死,先生既享耄耋矣。呜呼!我独悲其遇之穷。”
归庄对钱谦益的评价是很公允的。陈寅恪对此评价是抱肯定态度,所以在诗中有“终剩归庄万古愁”之句。
陈寅恪诗中的结句“灰劫昆明红豆在,相思廿载待今酬。”可见陈寅恪先生的感情至深。
到了1963年,陈寅恪写到:
十年以来继续草钱柳因缘诗释证,至癸卯冬,粗告完毕。偶忆项莲生鸿祚云:“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伤哉此语,实为寅恪言之也。感赋二律:
横海楼船破浪秋,南风一夕抵瓜洲。
石城故垒英雄尽,铁锁长江日夜流。
惜别渔舟迷去住,封侯闺梦负绸缪。
八篇和杜哀吟在,此恨绵绵死未休。
又
世局终销病榻魂,謻台文在未须言。
高家门馆恩谁报,陆氏庄园业不存。
遗属只余传惨恨,著书今与洗烦冤。
明清痛史新兼旧,好事何人共讨论。”
项鸿祚,清代词人。钱塘(今浙江杭州)人。道光十二年(1832)举人,两应进士试不第,穷愁而卒。陈寅恪先生引项鸿祚的话以自嘲。
至此,陈寅恪十年心血,粗告完毕。
196四年夏,陈寅恪终于写完《柳如是别传》(图2)。他在书中末尾写到:
“草此稿竟,合掌说偈曰:‘刺刺不休,潬潬自喜。忽庄忽谐,亦文亦史。述事言情,悯生悲死。繁琐冗长,见笑君子。失明膑足,尚未聋哑。得成此书,乃天所假。卧榻沉思,然脂瞑写。痛哭古人,留赠来者。……钱柳逝世后三百年,岁次甲辰夏月,陈寅恪书于广州金明馆,时年七十五。”
柳如是的爱恨情仇,使得陈寅恪先生“感泣不能自己”。
晚年的陈寅恪先生双目失明,腿脚不便,而且疾病缠身。终于以十年的心血,由他口述,请人代写出了一本关于柳如是八十万字的书——《柳如是别传》。此书完成的时间,恰是钱谦益、柳如是逝世后三百年,时间上也正有此巧合。
陈寅恪在书中结尾中写到:“红豆虽生南国,其开花之距离与气候有关。寅恪昔年教学桂林良丰广西大学,宿舍适在红豆树下,其开花之距离为七年,而所结之实较第壹章所言摘诸常熟红豆庄者略小。今此虞山白茆港权氏故园中之红豆犹存旧箧,虽不足为植物分类学之标本,亦可视为文学上之珍品也。”
由此可知,1938年在昆明购得的一粒红豆,到他写成这部书时,一直陪伴了他36年。
陈寅恪先生购得此红豆之时,有客持其新得湘乡袭侯曾劼刚(纪泽)手札一纸相示,此手札是曾劼刚当日致某知县的,内容是:近来,有名流数人来言,县中有驱逐流妓之令,欲托曾劼刚请知县暂缓执行。
曾劼刚即曾纪泽,字劼刚,曾国藩次子,袭父一等毅勇侯爵。曾任驻英、法、俄国大使,也是当时维新派官员,官至户部左侍郎。有了曾纪泽的请托,估计那个知县不会不买账。
陈寅恪先生提起这件事是有原因的。因为钱谦益的妻子柳如是不仅是诗人,也是当年的吴中名妓。
对此,钱谦益自己也供认不讳。钱谦益曾有一诗:“可是湖湘流落身,一声红豆也沾巾。休将天宝凄凉曲,唱与长安筵上人。”(《辛卯春尽歌者王郎北游告别戏题十四绝句以当折柳赠别之外杂有寄托谐谈无端讔谜间出览者可以一笑也》)此诗写于1651年。也就是说他迎娶柳如是十年以后缩写。诗中一说青楼女,一说相思红豆,显然是指柳如。
柳如是出生于贫寒之家,自小就颠沛流离,几经转卖,最后成为青楼名妓。但她不同于一般的妓女。她不仅精通琴棋书画,轻财好侠,她的诗词文章誉满天下。最令人感动的是,她还胸襟开阔、满腹经纶,常以天下为己任,不愧为女中豪杰。
清况周颐《餐樱庑随笔》载:“柳恚甚,洎遇钱牧翁(钱谦益),乃昌言曰:“天下唯虞山学士(钱谦益)始可言才,我非才如学士者不嫁。”牧翁闻之大喜曰:“天下有怜才如此女子者乎?我亦非如柳姬者不娶。”钱柳二人确有一番不凡的际遇。
取青楼女子为妻,这在钱谦益来说,也十分不易。他毕竟是当时的文坛领袖,而且还是朝廷大员。对于一个娼妓,纳妾可以,明媒正娶,难免要遭至人评物议。不过,钱谦益还是顶住了世俗礼教。
崇祯十四年(16四1),当时的大儒、文坛领袖,且已经59岁的钱谦益终于迎娶了23岁的柳如是。
婚后,钱谦益为柳在常熟虞山盖了壮观华丽的“绛云楼”和“红豆山庄”,金屋藏娇。两人读书论诗,相交甚欢。
一般人会认为,钱谦益乃当时的大儒,柳如是不过是熟读诗书的青楼女子。其在钱谦益门前,不过一个小学生而已。其实柳如是的才学并不在钱谦益以下。
清佚名《绛云楼俊遇》载:“一门生具腆仪,走干仆,自远省奉缄于牧斋(钱谦益)。内列古书中僻事数十条,恳师剖晰。牧翁(钱谦益)逐条裁答,复出已见,详加论定。中有‘惜惜盐’三字,尚待凝思。柳姬如是从旁笑曰:‘太史公腹中书乃告窘耶?是出古乐府,惜惜盐,乃歌行体之一耳。盐,宜读,行,想俗音沿讹也。’牧翁亦笑曰:‘吾老健忘,若子之年,何藉起予?’”
“惜惜盐”三字的释义,作为天下第一大儒的钱谦益记不起来了,正在苦思冥想时,柳如是从旁一语道破。其才思敏捷,钱谦益,不如也!
把钱柳二人唱和的诗拿出来对比一下,也可以看出,柳诗高于钱诗。
柳如是虽是女流之辈,但她却自比渔父,又比屈原。平素超凡脱俗、有林下之风,无闺房习气。其与诸名士往来书札,皆自称弟,又喜着男子服装。钱谦益也对人言:“此吾主弟,亦良记室也。戏称为柳儒士。”
那个时代,士大夫是睥睨一切,有时连皇帝也不放在眼里的阶层。在那种情况下,柳如是以一个妓女出身的大户人家的小妾,敢和他们称兄道弟,与他们平起平坐,大胆追求女性的独立人格,其精神值得赞佩。
钱谦益的家自然是高朋满座,钱谦益接待不过来,或精神倦怠,便请柳如是前往酬应。柳“时或貂冠锦靴,时或羽衣霞帔。清辨泉流,雄谈蜂起,座客为之倾倒。客当答拜者,则肓筠舆、随女奴,代主人过访于逆旅,即事拈题,共相唱和,竟日盘桓。”(事见《绛云楼俊遇》)钱谦益对此也毫不芥蒂。
清钮琇《觚剩》载:“虞山钱宗伯有一子名孙爱,甫成童,欲延师教之,而难其人,商之程孟阳。孟阳曰:‘我有故人子嘉定黄蕴生,奇士也。与同里侯氏交三世矣。未可轻致。公雅与侯善,以情告侯,公可得也。’宗伯乃具厚币,遣门下客李生,至嘉定延之。李先是侯,道宗伯指。侯力为劝驾,黄意不悦,强而后可。遂与李偕至宗伯家,宗伯待以殊礼。居浃月,孟阳出海棠小笺示黄。黄询唱者为谁。孟阳曰:‘宗伯如君柳夫人作也。子于帖括之暇,试点笔焉。’陶庵变色曰:‘忝居师席,可与小君酬和乎?’孟阳曰:‘此何伤?我亦偕诸君子和之矣。’陶庵曰:‘先生耆年硕德,与主人为老友,固可无嫌,诸君亦非下帷于此者,若淳耀则断不可。’孟阳惭退。”
钱谦益曾向老友程嘉燧(字孟阳,号松圆、偈庵,又号松圆老人、松圆道人。)征询家庭教师的人选。程推荐崇祯十六年(16四3)进士黄淳耀。钱谦益与黄一见如故、相得恨晚。一日程向黄出示一诗作,黄问,作者为谁。程答,柳夫人。并告,以后可以和她诗作酬答。黄听后神色大变,告程,你与钱谦益是老朋友,你可以,但家庭教师不可以和女主人酬和。
黄淳耀也是一个顶天立地的人物。弘光元年(16四5),嘉定人抗清起义,被推为起义领袖。城破后,与弟黄渊耀自缢于馆舍。
从黄淳耀的为人可以看出,钱谦益与柳如是结交的人都是有识之士,忠贞之士,豪迈之士,肝胆之士。
柳如是豪爽能酒。
陈寅恪在书中写的道:“牧斋不善饮,而河东君善饮。河东君之‘具天福’或可言具此善饮之‘天福’耶?若牧斋者虽不具此善饮之‘天福’,但能与具此善饮之‘天福’者相对终老,殆亦可谓具艳福之人矣。夫河东君之善饮不独其天性使然,其环境实有以致之,盖歌筵绮席酬酢周旋,若不善饮岂能成欢?此乃事非得已,情尤可伤。”
此时钱柳二人的文人生活非常惬意。《蘼芜纪闻》引蔡景真《笠夫杂录》载:“萧士玮读《初学集》,钱牧老语予言,每诗文成,举以示柳夫人。当得意处,夫人则凝睇注视,赏吟终日。于寸心得失之际,不失毫发。予常以李易安同赵德甫,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页几行,以中否胜负为饮茶先后。中则举杯大笑,或至茶覆怀中而起。每思闺阁之内,安得有此快友。而夫人文心慧目,妙有识鉴,似比易安,尤当让一头地。”
柳如是与钱谦益的卿卿我我的好日子没过多久,便发生了巨大的历史变故。
崇祯17年(16四四)三月,李自成攻破北京,崇祯皇帝于景山自缢。其后,吴三桂引清兵入关。同年五月,福王在南京即帝位,改元“弘光”。钱谦益任礼部尚书。
清陈鼎《东林列传》载:“钱谦益为礼部,以艳妓为妻之栁隠者,冠揷雉尾,戎服佩刀,跨骑而入国门。”
钱谦益入朝做官,带柳如是入南京城。柳戎装在身,骑马挎刀,直入国门。当时的朝廷大臣们对外敌和内乱毫无对策,只知道争权夺利、勾心斗角,或是贪污腐败,花天酒地、醉生梦死。柳如是此举,意警示人们,大敌当前,当加强武备,实在不同凡响。
柳如是此举并非是一时兴起,她虽是女儿之身,但有着大丈夫的慷慨。
柳如是曾作《剑术行》一诗:
西山狐鸟何纵横,荒陂白日啼鼯声。
偶逢意气苍茫客,须眉惨淡坚层冰。
手无风云但悍疾,挟我双骑西南行。
未闻马上言龙骧,已见门前悬弓戟。
拂衣欲走青珊瑚,澒洞不言言剑术。
须臾树杪雷电生,玄猿赤豹侵空冥。
寒锋例景不可识,阴崖落木风悲吟。
吁嗟变化须异人,时危剑器摧石骨。
我徒壮气满天下,广陵白发心恻恻。
视此草堂何为者,雄才大略惟愁疾。
况看举袖辰时移,海童江妾来迟迟。
杰如雄虺射婴茀,矫如胁鹄离云倪。
萃如列精俯大壑,翳如匹练从文貍。
奇鸧孤鹗眼前是,阴云老鹤徒尔为。
丈夫虎步兼学道,一朝或与神灵随。
独我慷慨怀此意,对之硉兀将安之。
陈寅恪对此评价颇高:“河东君(柳如是)早岁耽奇,多沦荒杂。戊寅一编,遣韵缀辞,率不可诘。最佳如剑术行、懊侬词诸篇,不经剪截,初不易上口也。然每遇警策,辄有雷电砰然、刀剑撞击之势,亦鬟笄之异致矣。尺牍含咀英华,有六朝江鲍遗风。”
弘光元年(16四5)5月,清兵近逼南京。南京城毫无防备,皇帝和权臣弃城逃跑。在国破家亡之际,钱柳二人见大势已去,相约投水自尽。钱以手探水,对她说“水太凉,不能下。”柳如是大声回道:“凉又何妨?”随即起身投水,被钱谦益拦下。
清陆以湘《冷庐杂识》载:“龚鼎孳娶顾媚,钱谦益娶柳是,皆名妓也。龚以兵科给事中降闯贼,授伪直指使。每谓人曰:‘我原欲死,奈小妾不肯何?’小妾者,即顾媚也。见冯见龙《绅志略》。顾苓《河东君传》谓:‘乙酉五月之变,君劝钱死,钱谢不能。戊子五月,钱死后,君自经死。’然则,顾不及柳远矣。”
龚鼎孳,字孝升,安徽合肥人。明末清初诗人、文学家,与钱谦益、吴伟业、并称为“江左三大家”。龚同钱谦益一样,也娶了南京名妓顾媚,顾也与柳如是一样,不仅貌美如花,而且博学多才。龚是先降李自成,再降大清朝,后来也做到刑部尚书、兵部尚书、官礼部尚书。龚钱二人,大同小异。一个是,“我原欲死,奈小妾不肯何?”,一个是“水太凉、不能下”,均沦为天下后世的笑柄。但顾柳二人却立判高下。
柳如是尽管对钱谦益非常尊重,但钱谦益贪生怕死的行为,也被柳如是所轻蔑。
清李天根《爝火录》载:“钱谦益姬柳如是劝谦益取义全大节,以副盛名。谦益有难色,如是奋身欲沉池水中,谦益持之不得入。长洲沈明伦馆于其家,所亲见者。后钱、柳游拂水山庄,钱见石涧流泉澄洁可爱,欲濯足其中,而不胜前却;柳戏语曰:‘此沟渠水,岂秦淮河耶!’钱有恧容。”
此文也可以得知,钱、柳二人投水之处在南京。
清顾文彬《蘼芜纪闻》引《扫轨闲谈》载:“乙酉王师东下,南都旋亡。柳如是劝宗伯死,宗伯佯应之。于是载酒尚湖,遍语亲知,谓将效屈子沉渊之高节。及日暮,旁皇凝睇西山风景,探手水中曰:冷极奈何!遂不死。”
对此陈寅恪写道:“则尚湖西山、皆在常熟,当南都倾覆时钱柳二人皆在白下,时间地域实相冲突,此妄人耳食之谈,不待详解。”白下,即今之南京。
拂水山庄在常熟虞山脚下。拂水山庄也有一株红豆树。
清查慎行《敬业堂诗集》有《研溪索题红豆斋诗册二首》:
东田西涧势相防,此本如今恰有三。一防丹砂非俗物,居然鼎足占江南。
薄游久欠买山资,斋笏初安负一枝。但使主人长闭户,树名何取号相思。
作者诗中自注:“吴中红豆三本,一在拂水山庄,一在王奉常东田,一在青溪堂即研溪近居也。”故拂水山庄不仅有红豆树,而且名列吴中红豆之首。
钱谦益爱拂水山庄石涧流泉,欲将双脚伸入水中,但又怕水凉,柳如是提醒他,这不是南京的秦淮河。钱谦益羞愧难当。
柳如是深爱钱谦益,但对于钱屈志降节,始终心怀芥蒂。钱谦益也自感大节有亏。
钱谦益在清兵围南京,弘光帝出逃以后,于弘光元年(16四5)五月十五日与大臣赵之龙、王铎等献南京城投降。
钱谦益与众大臣献城以后,纷纷向清军统帅豫亲王多铎敬献礼物。
清徐珂《清稗类钞》载“顺治乙酉,豫王(多铎)下江南,明臣皆致重币,以钱牧斋所献为最薄,盖自表其廉白也。所具柬帖,第一行细书‘太子太保礼部尚书翰林院学士臣钱谦益’,末亦如之。其贡品乃鎏金银壶、法琅银壶各一具,蟠龙玉杯、天鹿犀杯、葵花犀杯、芙蓉犀杯、法琅鼎杯各一进,法琅鹤杯、银镶鹤杯各一对,宣德宫扇、真金川扇、弋阳金扇、戈奇金扇、百子宫扇、真金杭扇各十柄,真金苏扇四十柄,银镶象牙箸十双。以是为薄,其厚者可知矣。”
不过,在南明众降臣中,钱谦益还是属于有良心的。
清军攻克南京后,多铎命降将刘良佐带清兵追击弘光帝。后南明将领劫持弘光帝,将其献给清军。降将刘良佐便将弘光帝带至南京。
清李天根《爝火录》载:“刘良佐以帝至南京,宿兵于天界寺。诸降臣顿首豫王前,请赦其死,且求往见;豫王曰:‘惟弗行君臣礼,可矣!’帝戴僧帽,着蓝布衣裤。诸臣见之,一揖一叩首;帝泣,诸臣亦泣。时诸臣皆拜,独王铎直立戟手,数其罪恶;且曰:‘余非尔臣,安所得拜?’遂攘臂呼叱而去。钱谦益乃伏地痛哭,不能起;曾王佐为扶出之。”
顺治三年(16四6)正月,清廷任钱谦益为礼部右侍郎管秘书院事,充修《明史》副总裁。
柳如是清楚地知道,钱谦益的北上,会给他带来终身的污点。她不愿意和钱谦益一起绑在历史的耻辱柱上。所以她宁愿与钱谦益分居,坚决不与他赴京上任,而是选择留在南京。
钱谦益只在北京当了半年的官,便称疾乞归,返回南京。
满清人实际上根本看不起这些没有骨头读书人。尽管这时他已65岁了,但他既没有被赏穿黄马褂,也没有被赐紫禁城骑马。他们根本就没有把他当回事。
钱谦益的降清,多有不得已而为之的成分。
钱谦益出狱之后,先是被管制在苏州,返回常熟,表面上息影居家,暗中与西南和东南海上反清复明势力联络。
钱谦益知道,后人对他的降清会怎么看,他希望通过自己的实际行动改变后人对他的看法,这也算是他知耻而后生了。
钱谦益后期的抗清行为,当与柳如是的影响不无关系。
柳如是很高兴地看到了钱谦益的这一重大转变,她以极大的热忱,毅然决然地参加到了反清复明的行列。
顺治四年(16四7),反清义士黄毓祺组织船只千艘,起兵舟山海上,谋复常州。
祝纯嘏《孤忠后录》载:“顺治四年丁亥黄毓祺起兵海上,谋复常州。正月,毓祺纠合师徒,自舟山进发。常熟钱谦益命其妻艳妓柳如是至海上犒师。适飓风大作,海艘多飘没。毓祺溺于海,赖勇士石政负之,始得登岸。”
柳如是是一弱女子,而且多半还裹着小脚,在惊涛骇浪之中,去海上劳军,确属不易。
《蘼芜纪闻》转引刘銮《五石觚》“苏州濮仲谦水磨竹器,如扇骨、酒杯、笔筒、臂搁之类,妙绝一时。亦磨紫檀、乌木、象牙,然不多见。或见其为柳夫人如是制弓鞋底板二双。”古代缠足妇女所穿的鞋子。妇女因缠足脚呈弓形,故其鞋有此名。此文可证,柳如是为小脚。
柳如是的英雄气概,深深地鼓舞了钱谦益。
钱谦益曾与柳如是乘船游览镇江。看到镇江的金山、焦山,想到当年梁红玉擂鼓战金山的壮烈场面。他写到“辛巳长至日,余与河东君泊舟京江,指顾金、焦二山,想见兀术穷蹙打话,蕲王夫人佩金凤瓶,传酒纵饮,桴鼓之声,殷殷江流沸中,遂赋诗云:“余香坠粉英雄气,剩水残山俯仰间。”相与感概叹息久之。”(《牧斋初学集》)
当年,韩、梁二人,率千军万马,于黄天荡中大战术金兀术,威震华夏,何等威武、何等豪壮。钱谦益也幻想着柳如是也能像南宋抗金名将韩世忠的夫人梁红玉一样,驰骋在反清的战场之上。但而钱、柳二人,单枪匹马、赤手空拳,只剩得秃笔一枝,纵有万丈豪情,无奈无力回天,唯有顾影自怜,一声叹息!
据《明季南略》载,黄毓祺在起义以前,“遣徐摩往常熟钱谦益处提银五千,用巡抚印。”
此事在黄毓祺起义失败后被曝光。钱谦益以曾留黄毓祺宿其家,且许助资招兵为由,被关进清廷刑部大牢。
柳如是不顾自己有病在身,立即北上,奔走呼号,誓愿代死或从死,最终将钱谦益营救出狱。
清陈康琪《郎潜纪闻二笔》载:“牧斋逮时,能戎就装变服,挟一骑护之。”到底是女中豪杰。
钱谦益对柳如是的冒死营救感佩万分。他在《和东坡西台诗韵六首序》中谈到:“丁亥三月晦日晨兴礼佛,忽被急征。锒铛拖曳,命在漏刻。河东夫人(柳如是)沉疴卧蓐,蹶然而起,冒死从行,誓上书代死,否则从死,慷慨首途,无刺刺可怜之语。余亦赖以自壮焉。”
柳如是的行为,不仅反映了她大义凛然、慷慨赴死的壮举,而且也深深地激励了钱谦益活下来的勇气。
此后,钱谦益便积极联络南明桂王政权、南明永历政权、并不顾年迈体弱,多次亲赴金华策反降清将领。
顺治十七年(1660),郑成功、张煌言率水陆大军再度北伐,连克数镇。钱谦益欣喜若狂、慨然赋诗作《金陵秋兴八首次草堂韵己亥七月初一作》等诗歌,歌颂抗清之师,直斥清廷“沟填羯肉那堪脔”、鼓吹“杀尽羯奴才敛手”。
钱谦益对郑成功反清活动的大力支持是有原因的。
钱谦益与郑成功有师生之谊。
民国黄鸿寿《清史纪事本末》载:“(郑)成功仪容俊伟,倜傥有大志,……有相士见之曰:‘此奇男子,命世雄才,非科甲中物。’弘光(16四四)时入南京,钱谦益惊其才,字之曰‘大木’。”
郑成功入南京,时年20,英姿勃发。钱谦益格外爱惜之。成功原名森,故钱谦益以“大木”字之,当有指望郑成功他年能成为国家栋梁之意。
清章太炎《訄书》载:“(钱)谦益为人,徇名而死权利。江南故党人所萃,己以贵官,擅文学,为其渠率,自憙也。郑成功尝从受学,既而举舟师入南京,皖南诸府皆反正。谦益则和杜甫《秋兴》诗为凯歌,且言新天子中兴,己当席稿待罪。当是时,谓留都光复在俾倪间,方偃卧待归命。”
但是,郑成功的抗清活动没有成功。
郑成功后来攻取台湾,而不是坚持北伐中原,结果大失天下反清复明人士之心。钱谦益也自此心灰意冷,便从红豆山庄移居城内。
不过,柳如是依旧住在的红豆山庄,她对反清复明的海上运动仍报希望。红豆山庄位于临长江口的白茆港,有着交通便利的条件,是当时反清复明运动的一个重要的据点。从此中也可以看出,钱柳二人的志趣和气量的不同。
钱谦益与柳如是不仅对此次北伐积极响应,而且“尽囊以资之”。这大约也是钱谦益后来生活过得非常拮据的一个原因。
明清黄宗羲《海外恸哭记》载“甲辰(166四),余至,值公病革,一见即云以丧葬事相托。余未之答。公言顾盐台求文三篇,润笔千金,亦尝使人代草,不合我意,固知非兄不可。余欲稍迟,公不可。即导余入书室,反锁于外。三文,一顾云华封翁墓志、一云华诗序、一庄子注序。余急欲出外,二鼓而毕。公使人将余草誊作大字,枕上视之,叩首而谢。”
钱谦益晚年穷困不堪,靠卖字为生。钱谦益去世之前,有人请他写文三篇,润笔费三千。钱需要钱,但这时他已写不出来了,只好请人代笔,稿子写成后,他看了又不满意。正好老友黄宗羲来看望他,他索性将黄反锁于书室。黄宗羲与陕西李颙、直隶容城孙奇逢并称“海内三大鸿儒”,亦有“中国思想启蒙之父”之誉。所以,时至二鼓(21-23点),黄宗羲圆满交卷。
清末民国常熟名人张鸿论及钱谦益:“先生以外家顾氏之产,置红豆山庄,托迹啸咏,人不措意,实则密使往来,传达消息,招募志士,调达军令,特为枢钥。读集中时有流露,否则吕留良、黄宗羲、归庄、邓起西、吴之振及松江、嘉定诸遗老,志节贞介。若稍有异趣,必至割席,何肯往来如家人兄弟乎?”
黄宗羲能在钱谦益晚年患病之时,前往看望,说明钱谦益的抗清活动是被这些反清斗士们认可的。
黄宗羲的描述可以看出,钱谦益晚年非卖文不能维持生计及支付医药之费的贫病交迫之实况。
试想,如果钱谦益当年在献给多铎的礼品中留下一两件,也不至于对老朋友如此下作。
黄宗羲走后数日,钱谦益便去世了。
钱谦益去世后,钱家族人为争遗产,上门闹事。此时钱家只有柳如是一人主事,柳见不能劝说众人,便以一死了之。
柳如是毕竟是当世名人,她的死自然惊动了县府。于是上门闹事的几人被抓,此事便被平息下来。柳如是以自己的生命守护了钱家的财产。
陈寅恪言:“吾国文学作品中往往有三生之说,钱柳之因缘,其合于在生之说,自无待论。但鄙意钱柳之因缘更别有三死之说焉。所谓三死者,第一死为明南都倾覆,河东君劝牧斋死,而牧斋不能死。第二死为牧斋遭黄毓祺案,几濒于死,而河东君使之脱死。第三死为牧斋既病死,而河东君不久即从之而死是也。”
清钱泳《履园丛话》载:“虞山钱受翁(钱谦益),才名满天下,而所欠惟一死,遂至骂名千载,乃不及柳夫人削发投缳,忠于受翁也。嘉庆二十年间(1815),钱塘陈云伯(文述)为常熟令,访得柳夫人墓在拂水岩下,为清理立石,而受翁之冢即在其西偏,竟无人为之表者。第闻受翁之后已绝,墓亦荒废。”
陈文述,字谱香,又字云伯,别号元龙、退庵,又号碧城外史、颐道居士、莲可居士等,钱塘(今浙江杭州)人。著有《碧城诗馆诗钞》、《颐道堂集》等。他任常熟令时,为柳如是重修了墓,但钱谦益墓就在近旁,他却视而不见。他曾诗学钱谦益,这么做的确有些过分了。
由此可知,柳如是、钱谦益、死后均葬在常熟虞山脚下拂水山庄。现在虞山脚下钱谦益墓和柳如是墓仍在,只是原来的拂水山庄已不在了。
柳如是、钱谦益的确值得陈寅恪先生花上最后十年的层层心血去大书特书。
柳如是、钱谦益在去世后三百年,有一代宗师陈寅恪先生为他们站出来大声说话,他们的一生,值了!